靜姝擰了擰裙擺上的水，濕漉漉的衣服緊貼著她溫涼的皮膚，勾出少女姣好的曲線。葉英的餘光從她身上收了回來，垂眸出聲：“過來。”

她朝葉英走去，溫熱的手掌順勢貼上她的後心，一股暖流湧進了身體。靜姝一楞，擡起烏色的眸子看著他平淡如水的目光，半晌才道：“莊主修為似是又有精進了。”

“何以見得？”

“當年我落水都不見您替我烘衣服的。”

葉英眼睫微擡，又移向別處，這兩年他潛心悟劍，並未鉆研內功心法，內力與前些年相比不過是自然地提了幾分，當初是他一時情急……忘了。

衣服漸幹，他收回了手，“二弟包攬山莊要事，使我能靜心參悟，你往後替我多幫襯著點。”

“好。”靜姝低頭應聲，退到一旁。

兩人坐在尚能擋雨的角落等著雨停，葉英凝神閉目，靜姝便在旁看著瓦片上連珠落下的雨滴發呆。

十年前，葉英年少，她被兩個霸刀弟子擄走帶到這個破廟，她設法求援，卻不想葉英單槍匹馬前來救她。靜姝還記得當初那個眉目如畫的少年逆光走來，動作輕柔地拭去她驚慌失措的眼淚，把她一路抱回山莊的情形。

這個人，承諾會護她餘生，她信，只是……視線小心地看向旁邊端坐著的男子，上下仔細地分辨著他的氣息，不想卻對上那雙忽然睜開的清冷眼眸。

“怎麽了？”

“……隨便看看。”靜姝收回目光，低頭抱膝蹲坐著，她忽然有點不敢想，要是以後沒有葉英該怎麽辦。

不，她不會失去他的。

這場來勢洶洶的雨下了將近半個時辰，等到雨停後，空氣裏凈是潮濕的泥腥味，葉英和靜姝一前一後穿過滿隴鎮，沿著西子湖畔緩步返莊。

一場大雨把路上的行人趕走了不少，不遠處就是山莊大門，葉英的腳步卻忽然停住，他微凝著眸，看著此刻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靜姝在他身後擡起頭來，呆了好一會兒才認出眼前這個形容蕭索、滿是胡茬的男子是葉家三少爺，葉煒。

葉煒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上剛好返家的葉英，他背負雙劍，眸如深潭，幽黯無光。

“你可想好了？”葉英低沈地開口。

沈重的步伐邁開，葉煒默默地走過兩人身邊。

葉英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長街盡頭，眼底有一絲深沈的悲戚。

靜姝猶豫著說道：“三莊主……似有決絕之意，不過應當不會有事。”

葉煒一身武功盡廢至今已有兩年時間，終日待在房中不言不語，意志消沈，葉英雖去看過幾次，他卻一直閉門謝客。

“若是此生不能用劍，我與三弟亦不會有半分區別。”葉英輕嘆一聲，他們苦修十餘載，除了劍，別的什麽都沒了。

物傷其類，秋鳴也悲。

靜姝微咬著唇，輕聲道：“您還有我呢。”

目光一怔，葉英垂眸看著她俏白的側臉，沒有回話，只是揉了揉她烏黑的發頂，轉身朝山莊走。

洗心堂內，葉暉正急得焦頭爛額，眼下葉凡還沒有找回來，葉煒居然留書出走了。對這個三兒子，葉孟秋又是大動肝火，直嚷要走便走，還不讓人去找。

葉英回來以後，面對僅剩的兩個弟弟，淡淡地說：“我在路上見過三弟，他要去便去吧。”

葉煒的近況葉暉和葉蒙也不是不知道，對他的離開充滿了不安，“大哥，你怎麽不攔著他啊！”

葉英垂眸，靜靜地望著手中長劍，沒有作聲，葉暉和葉蒙見狀只能無奈離去。

靜姝見他暗自神傷的模樣，想不出安慰的話，便默默陪在一旁。

葉煒離家多日，葉暉實在忍不住，偷偷派人出去打探一番，一打探更是出了一身冷汗。聽說葉煒沈劍投湖，還好被路過的一個女子出重金救了下來，現在安置在一家客棧裏。

那女子出手十分闊綽，這讓葉暉不禁想起了日前來山莊登門拜訪來找葉煒的那位柳家小姐。人雖是救下了，葉暉還是很不放心葉煒這樣一個人在外面，他想去同葉孟秋講，但老頭子在氣頭上，要是再聽到葉煒尋短見未遂怕是火上澆油。

“靜姝，你去和大哥說說，把情況好好講一講，三弟這般狀態在外面實在太危險了，大哥去勸他總會聽話回來的。若是大哥把他叫回來的，父親也不會多說什麽。”

坐在案桌後面默默計算著數字的少女點了點頭，放下賬本起身出去了。葉英給了靜姝兩個月時間放下顧心蘭的死，過後便把她安排在葉暉身後當了個小跟班，到處清算著山莊的賬目。

起初，葉暉還讓她拿個小算盤怕她算錯，後來發現這丫頭是真的聰明，記憶力也是絕佳，簡直就像撿了個寶。

得了葉暉的吩咐回到落梅居，靜姝在院門處張望一番，葉英沒在庭前坐著，那便是在書房了。她悄悄走到門口，剛探了半個頭就瞥見案前坐著的人正在寫字，專註的目光落在筆尖，清雋的眸中只有那一筆墨跡。

等葉英放下筆，她才走進去，卻見他將紙張微微一晾，疊好塞進信封，遞了過來，她問：“給三莊主的？”

葉英頷首，“註意安全。”

葉暉派人偷偷打聽葉煒消息的事靜姝早就私底下同葉英說起了，葉英明面上沒說什麽，暗地裏也沒有阻止，雖然當初他沒攔著葉煒離開，但自家兄弟，他不想看到弟弟出意外。

靜姝拿著葉英寫的信徑直出了山莊，葉暉剛剛聽人匯報的時候沒避開她，她知道那家客棧在哪兒。

站在客棧門口，店小二以為她是來住店的，便客氣地告訴她這裏已經被人包下了，靜姝搖搖頭，“我來找人。”

話音剛落她就聽到二樓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音，還伴著一聲怒呵：“滾出去！”

店小二表情一僵，無奈地沖她笑道：“已經好幾天了，脾氣還是那麽大，真是可憐那位姑娘了。”

“我去看看。”靜姝沿著樓梯走了上去，看到房門口有一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紫衣女子正蹲在地上撿著碎裂的茶杯，她想了想，便走過去蹲下一起撿。

“姑娘……”那名女子一楞。

靜姝小心地避開鋒利的切口將碎成渣的茶杯撿了起來，微微鞠躬，“姑娘辛苦，我替莊主謝過。”

女子臉色微變，“你是藏劍山莊的人？”

靜姝卻捧起了一手的渣子，問：“丟哪兒？”

女子眼看著她掌心裏皆是碎裂的瓷片，一時找不到話說，便帶她下樓先把碎渣扔了，又同店小二賠了茶杯的錢。

靜姝擦了擦手，便沿著樓梯走回去，來到剛剛的房門口，那女子見她上樓連忙跟了上來，“等等！”

她直接推門，又是一個茶杯迎面而來，葉煒武功盡廢，他的動作靜姝推門前便知，身子一矮，躲得很輕松。嘩啦一聲，又是一地碎渣，靜姝眼皮都沒擡，倒是裏面的人，表情驀地繃緊，“是你？”

從懷中掏出葉英的書信放到桌上，“莊主命我交給您。”

葉煒看著信封上熟悉的字跡，心中覆雜，低著頭半晌沒說話。

靜姝一鞠躬，信送到了，她也該走了，可腳步行至門口，看到又在彎腰撿著碎渣的女子，眼底似暗含著淚。她皺起了眉，轉身對桌邊神色頹然的男人道：“莊主說他和您是一樣的人，可我卻不這麽認為，若是莊主至您這般境地，定不會自暴自棄，甚至將氣撒在旁人身上。”

葉煒心頭忽然壓了塊巨石，他苦修劍術十年，自以為能成葉家劍法第一人。可葉英卻是個不愛露才的人，平日甚少拔劍，他在江湖上闖蕩那麽多年，無雙劍的威名亦不及葉英在名劍大會上力戰明教法王來得響亮。

眼下，他不如葉英，又是一個武功盡失的廢人，有何臉面繼續留在藏劍山莊。

“葉家三少爺敢作敢當，這是您自己選擇的路，就算跪著也要走完。”靜姝屈膝行禮，“告辭。”

葉煒似是有些呆楞，靜姝面色平靜地走出了房間，下樓之後那名女子追了下來，“姑娘留步。”

靜姝站在客棧大堂內，仔細打量著這個救了葉煒的女子，這身紫衣裘的樣式有些熟悉，微微欠身，“姑娘有何吩咐？”

“你們藏劍山莊……不把他帶回去嗎？”柳眉蹙起，看著靜姝似有很多話要問。

“就算強行帶回去，人是活的，心也是死的，他眼下這般，與行屍走肉何異。”烏色的眸子輕輕擡起，看著二樓的方向，“三莊主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今後的事，需得等他自己想清楚。且老莊主現在正在氣頭上，就算他想回去，怕也是回不去的。”

西子湖畔誰人不識葉家三少爺，如今他沈劍投湖，街坊鄰裏都快人盡皆知了，葉孟秋那裏也不知道還能瞞多久。

“好，我明白了。”

靜姝低了低眸，端看了許久，她才模模糊糊想起來這般穿著打扮的，好像和幼時擄走自己的人有幾分相近，“姑娘可是霸刀山莊的人？”

“……是。”女子杏眸微垂，“我叫柳夕。”

靜姝看她模樣溫婉衣著大氣，一出手就能盤下整個客棧，心想這人在霸刀山莊的地位應該不低，只是藏劍與霸刀像是不知道有什麽仇怨似的，江湖上一直不對盤，這位柳家小姐居然能出手救葉煒著實令人驚奇，“好的，柳姑娘，再會。”

靜姝回了落梅居，遠遠就看見了在走廊上凝神靜坐的人，湊近盯了一會兒，見他眼睫輕動，便出聲道：“莊主，我回來了。”

“嗯。”

“救了三莊主的姑娘姓柳。”

柳？果然是前幾日二弟提過來找三弟的那名霸刀小姐麽？

“三莊主的狀態很糟糕。”靜姝頓了頓，聲音忽然低了下去，“我一時沒忍住，訓了幾句……”

葉英驚訝地擡起眼，看向旁邊束手立著的靜姝，她訓人？目光遲疑片刻，他點了點頭，“好，我知道了。”

“您不問我說了什麽嗎？”烏色的眸驀然睜大。

“若是以你的性子都耐不住，那三弟現在確實不太好。”

“我只是有點替那位柳姑娘抱不平罷了，三莊主欠她救命之恩，他卻還對她摔東西。”靜姝皺了皺眉，像是又想到柳夕蹲在地上含淚撿起破碎的杯盞時的場景。

葉英沈沈地垂下了眼，輕撫著膝上光亮的劍身，沒有說話。

靜姝見狀，微微鞠躬，她該回葉暉那兒去交差了。腳步邁出院門的時候，她聽到身後樹下傳來一聲嘆息，又很快被枝頭墜落的暗香掩蓋。

葉煒的事，似乎對他觸動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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